驕陽/一九九六

  一九九六

  這天是星期六,爸爸如常地駕著貨櫃車從大陸返回碼頭。下班後他獨自回家,與靜妍一同前往深圳。還記得去年的日子,他總會一個人前往那處,探望女兒和妻子;現在,在他身邊多了一位孝順的女兒陪伴。

  「爸爸,怎麼每個星期六,總會有這麼多人離開香港,乘車北上?」

  「這個嘛,我想他們大概是和我們一樣,探望仍然生活在中國的親人。」

  「就像我們現在探望媽媽那樣嗎?」

  「嗯,應該就是這樣。不然他們跑到深圳做甚麼?」

  

  不經不覺地,靜妍在香島中學完成了二年級上學期課程。雖然這所中學是以母語教學,在這幾個月,她在學習上還是感到頗吃力和遇到種種的問題。最主要的原因是以往在深圳的學校學習,課程與香港的有很多不同。

  生活上,幸好靜妍的爸爸媽媽是廣東人,他們都會以廣東話作交談語言,來到香港與人溝通不算是一個問題。只是,爸爸當貨櫃車司機,平日總是要很早起床,而且很晚才能回家。因為這樣,平日備受媽媽呵護的靜妍漸漸地要學習怎樣自己照顧自己。

  學業上,雖然爸爸曾經完成中五課程,不過那已是十多年的事情,對靜妍所提出的學習問題不單未能解答,很多時候反過來要女兒解釋題目在問些甚麼東西。結果,靜妍在努力下仍有好幾科成績考得不好。

  「鄧靜妍同學在上學期的表現不錯,品行良好,上課的時候都很專心聽講。」班主任一邊閱讀靜妍的成績表,一邊這樣地說。「然而,由於兩地的課程不銜接,除了中文、中國歷史、音樂和美術科外,其他科目都不太理想。」

  「嗯,你說得沒錯。」爸爸從班主任手上接過成績表,速閱一遍。

  「最讓我擔心的是,她的英文科是零分。」班主任感到尷尬地說。「當然,我明白這個不是鄧靜妍的問題,她上課的時候已經很用心、很努力。」

  這刻,爸爸才憶起去年在一間學校,一位校務處主任曾對自己說過的一番話。難道香港的英文科目真是這麼的艱深?自問曾經讀過五年中學的他,怎麼也想不通箇中道理。也許,是香港社會轉變了;也許,是教育制度改變了。

  四月份的一個周末,兩父女如平日那樣,乘搭火車前往羅湖,跟著轉乘計程汽車到深南東路去。

  「媽媽,我們又來了!」站在門外的靜妍,興高采烈地按著門鐘叫喊。

  「你們好嗎?」媽媽打開大門,在臉上流露出和平日不一樣的喜悅。

  「看來你有好消息要告訴我們。」爸爸這樣地回答。

  「好消息?」靜妍抬頭望著爸爸,一臉狐疑。

  「嗯,是的。看來你頗了解我呢!」待二人走進大廳,媽媽將大門關上。

  「讓我猜猜,你不會是收到通知,可以到香港去吧?」爸爸不假思索地問。

  「是啊!你怎麼會知道的?」

  「媽媽,你將要到香港和我們一同居住嗎?」聽到雙親的對話,靜妍顯得興奮,甚至手舞足蹈起來。「那麼說,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一起生活。」

  這一刻,靜妍感到非常歡喜,興高采烈地在原地蹦跳。因為,媽媽終於能夠到香港去。這十多年來,女兒習慣了在深圳和媽媽一同居住、生活,怎麼說與媽媽一起生活的日子感覺較幸福和溫馨。

  ※  ※  ※

  鏡頭一轉,三人站在一條街道上,抬頭凝望著眼前的一幢殘舊的大廈。

  「甚麼?你們就是住在這樣的鬼地方?」看到板間房的環境,媽媽悖然大怒。

  「嘻,媽媽,你的反應和我去年剛來到這兒的時候一模一樣。」靜妍笑笑。

  「不妙!在深圳居住了那麼多年,怎麼平日沒聽過你談及在香港的生活?」

  媽媽先是伸手將爸爸拉到大廈的門旁,以認真的眼神凝望著對方。她的心情大概是和女兒去年剛來到香港的時候一樣,從來都沒有想過被人稱為遍地黃金的香港,居住的地方就是眼前這幢舊唐樓那個模樣。感覺,好像是被騙了。

  「因為一直以來你沒有問。」爸爸倒是以風趣的口吻回應,藉此掩飾。

  「看來我中了圈套。一直聽你和其他人說,香港甚麼都有,而且你的工資能夠供養我和妍的生活,就是會自自然然地猜想,你是住很好、吃得飽、穿得暖的。」

  「香港地方少,要住得好的話可要很多錢的呀!」爸爸抱怨。「如果我真的在這裡住大屋、吃龍蝦,不難想像在上邊你和妍的生活會變得很慘。」

  「那麼你叫我現在怎樣在這種地方居住?」媽媽撐著腰,有點怒氣。

  「不要這麼嘮叨,怎麼說妍已經在這兒生活了差不多十個月,她還不是適應得很快、很好嗎?」

  「……。」

  看見爸爸媽媽望著自己,靜妍扁著嘴巴、聳聳肩,甚麼也沒說。她只知道,如果沒有到來香港的話,和媽媽一起的生活倒是很滿足和愉快。依現在的情況來看,怎樣說也不可能走回頭路,爸爸不是說過,「單程証」的意思是不可以返回去嗎?

  靜妍心裡在想,自己能夠以廣東話與人交談,其實已比其他來港學習的同學較幸福。在學校裡,很多同學都不太懂廣東話,要以普通話和老師溝通。在學校以外的地方,買東西、結交朋友少不免會遇上一定的麻煩。

  無論如何,媽媽跟隨爸爸和女兒一同沿著梯級走。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走過一道漫長的樓級,終於來到五樓走廊的盡頭。媽媽伸手按著自己的心胸,感到上氣不接下氣,前額亦不停地流汗。

  爸爸取出鑰匙,將房間的門打開。站在門外的媽媽,幾乎給嚇呆了。要不是身體健康、無病無痛的話,媽媽一定會立即昏倒過去。因為她看到的是,一張碌架床、一張破爛的方桌、一張帆布床和幾個盛東西的箱子。媽媽無法相信,女兒竟然就在這樣的環境與爸爸生活差不多一整年日子。

  「嗨!阿鄧,你好嗎?」

  向前踏兩步,站在房間中央,媽媽突然聽到身後有一道男子的聲線,於是調頭回望。只見一位身材肥胖的男子朝爸爸打招呼後,定睛地注視著自己的身體,媽媽連忙地將手袋掩著自己的心胸。

  「肥張,讓我來介紹,她是我的太太,剛剛獲准來港。」爸爸回答,跟著轉身望著站在房間內的媽媽:「他是住在隔壁房間的肥張。」

  「鄧太,你好。」對方伸手向自己打招呼,媽媽只是點點頭,沒有開口說話。

  「嗚嗚……」突然地,從男子身後傳出一位男孩的哭聲。

  「咦,明仔,怎麼你站在這兒哭?」爸爸探頭一望,看見男孩正伸手拭眼睛,而且衣衫不整,感到好奇地問道。「你的臉兒腫了起來,發生了甚麼事?」

  「剛才回家途中,在公園給幾個中學生欺負,嗚嗚……」

  明仔一邊哭泣,一邊回應。靜妍蹲下身,從衣袋裡取出一條方形手帕,輕輕地拭去男孩兩眼的淚水。看見女兒的舉動,亦看到個子矮小的男孩所穿著的校服,媽媽心裡感到有點愕然。

  「你是明仔嗎?為甚麼他們要欺負你?」靜妍的媽媽問。

  「那班壞蛋經常都是這樣的,每每我……」

  「明仔,原來你溜到這兒!不要亂說話,剛才只是在街上走路時不小心摔倒而已,現在快跟媽媽返回房間去。」

  話還沒有說完,明仔的右手臂已被一位中年女子抓著,而且整個人被拖走。靜妍知道這位女子是男孩的母親,心裡大概知道,對方不希望兒子被人家欺負的事情洩露出去。隨後,靜妍和爸爸媽媽站在原地,走廊傳來一遍靜寂。

  「怎麼了?」良久,媽媽打破這段沉默。

  「明仔曾經提及,第一天插班上學的時候被同學排斥,甚至被部分同學欺負。他一直不明白原因,告訴班主任關於被欺負的事,怎知道同學們更是變本加厲。」爸爸依稀地回答。

  「不是沒有原因,明仔說過,同學們引述爸爸媽媽在家裡說過的話,說甚麼明仔和他的家人來港只會白吃白喝、花納稅人的錢、對社會毫無建樹。」

  「白吃白喝、毫無建樹?」聽到這些字眼,爸爸顯得有點激動。

  「嗯,大概是這些字眼。」靜妍站起來,將手帕放進衣袋裡,點點頭回應。

  這一晚,靜妍如以往一樣,睡在上格床。由於媽媽初次來港,爸爸安排她在下格床睡覺,而他則睡在一張殘舊的帆布床上。也許是不習慣在又悶熱、又狹小的房間內睡覺,加上隔壁的房間一直傳來鐵床搖擺而碰撞到木板牆的聲音,媽媽在床上輾轉反則,不能入睡。

  她輕輕地撥開一塊掛在床邊的布簾,取起放在方桌上的鬧鐘,透過從窗外射進來的微弱燈光,發覺已是凌晨一時二十分。不曉得這一晚是如何地過,當媽媽聽到房間外傳來嘈吵聲而睜開眼睛,發覺已是日上三竿。靜妍一直坐在桌旁,彎著身子閱讀一本幾天前從公共圖書館借來的小說。

  「現在是甚麼時候?」媽媽拉開布簾,問道。

  「媽媽,你醒來了。還有十多分鐘便是中午。」

  「快到中午,怎麼不早點喊我起床?」媽媽語帶抱怨。「爸爸在哪?」

  「爸爸已經上班去了。他說你昨晚睡不好,在早上時叮囑我不要把你吵醒。」

  靜妍放下小說,坐在床邊。媽媽伸手輕撫女兒的臉蛋,跟著摸摸自己的前額,發覺頭上滿是汗水。這刻她才意識到,房間的空氣熱得很。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是藍色的,還有幾躲白雲。

  「妍,吃過早餐沒有?」媽媽再次探頭望著女兒。「你現在感到肚子餓嗎?」

  「吃過了,爸爸早上替我到餐廳買了麵包和鮮奶。」靜妍回答。「媽媽,爸爸說你第一天來香港生活,建議讓我帶你到附近走走逛逛。」

  媽媽點頭,跟著坐在床上,伸展了一個懶腰。就在這個時候,她意識到一位男子坐在走廊的另一邊一直注視著自己。本能地,她將布簾拉到跟前藉此遮掩身體,不讓對方的眼睛佔便宜。

  「怎麼房間的門是打開的?」

  「房間的門?」靜妍好奇地朝後方一望。「是啊,因為這裡很熱,大家有一個共識,在白天的時候都會將門窗打開,好讓空氣較易流通。」

  「這豈不是做甚麼事情也會給人家看見?」媽媽猶豫一會。

  「媽媽,不如現在先更換衣服,我帶你到附近的一間茶餐廳吃午餐。我和爸爸經常到那裡用餐,食物的味道蠻不錯的。」

  媽媽起床後,從一個箱子裡取出一套便服。可是當她走出房間後,看見兩位男子站在洗手間外聊天,心裡感到有點不自然。

  「妍,還是你先到洗手間去,讓我留在房間裡更換衣服便好了。」

  雖然不明白媽媽為何要逗留在房間更換便服,靜妍聳聳肩,從上格床取出一套淺藍色的短袖運動衣和一條深藍色裙子,往洗手間走去。沿途中她還有禮地向站在走廊旁的兩位鄰居打招呼。

  媽媽則關上房間的門,甚至把它牢牢地閂上。她匆忙地更換衣服,沒想到,在堔圳居住的美好時光,第一天來到香港之後已經不復再。良久,靜妍伸手敲門,媽媽打開房門,待女兒將衣服安放在上格床後,二人一同離去。

  今天是周末的緣故,街道上四處都擠滿了人。在靜妍的帶領下,媽媽在唐樓附近繞了一圈。沿途中,她總會有意無意地打呵欠。最後看見靜妍站在一所茶餐廳,媽媽心裡知道這裡就是女兒曾經提及過的那間食店的位置。

  如媽媽所料,食店內亦是擠滿了人。一位侍應接待她們,坐在靠牆邊的一張卡位椅子。靜妍孝順地先將餐牌端給媽媽,還向每一款食物評分。經女兒的一番介紹,媽媽點選了豉汁排骨飯,靜妍則點選了雞脾飯。

  幾分鐘過後,侍應端來兩碟午飯,媽媽無意間看到靜妍吃飯的時候身子是向前彎著的。這一刻,她記起女兒於早上坐在桌旁閱讀的時候,亦是這個模樣。

  「媽媽,怎麼一直望著我不吃飯?」靜妍察覺到媽媽的舉動。

  「妍,你平日不要這樣地彎著身子,不然背脊椎不能正常生長發展。怎麼說現正的你正是發育時期,這些壞習慣要改改。」

  靜妍心裡在想,自己平日並沒有彎下身子。無論如何,聽到媽媽的訓話,她還是識趣地將身子坐得端莊筆直。只是,沒過幾分鐘,她的坐姿慢慢地打回原型。媽媽看到了,又看到餐桌附近坐滿陌生人,不好意思再次開口指正,只好搖搖頭。

  「媽媽,爸爸早上提及過,昨晚你一直未能入睡。」看見媽媽再次打了一個呵欠,靜妍想起爸爸臨出門時向自己提及過的一番說話,於是說道。

  「就是嘛,不習慣香港的居住環境。昨晚半夜三更,隔壁的人在發出噪音。」

  「不用擔心,過幾天你便會習慣的了。」靜妍回答。

  「是真的嗎?」

  「嗯。因為去年我也是這樣。站在街上,看到大廈的模樣,當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我甚至說不要留在香港,只是爸爸一直在安慰我。」靜妍一邊想,一邊說。「開始的幾晚,夜裡總會聽到隔壁傳來的聲音,就是讓人睡不著。」

  「隔壁每晚都會傳來聲音的嗎?」

  「我想是吧。當我熟睡之後,我再也聽不到甚麼聲響。也許是習慣了。」靜妍望著媽媽,回答道。「其實我不知道他們在做甚麼,問爸爸,總是不回答。」

  「好了,飯菜已涼,我們不要只顧坐在這裡傾談,吃過午飯便回家。」

  「這麼快便要回家了嗎?」靜妍問道。

  「有甚麼不妥當呢?」媽媽反問。

  「沒甚麼,只是家裡每每到了下午便會很熱的,像一個蒸籠。」

  聽到女兒的說話,媽媽才憶起早上起床後,發覺自己滿頭大汗。

  「你說得沒錯,妍,那麼平日你會跑到哪裡去?」

  「我嗎?平日放學後都會逗留在學校圖書館,星期六爸爸要上班的話,我通常會跑到附近一間教會,星期天如果不上深圳的話爸爸會帶我到附近的公園去。」

  「教會?我沒聽過你有任何宗教信仰。」

  「不,只是他們每天下午都會開放,讓公眾進去當自修室使用。最重要的是,那裡有空調開放,畢竟逗留在家裡會感到很熱的呀!」

  ※  ※  ※

  由於六月份將至,靜妍每天都很努力地溫習各科。平日放學後,原本總會逗留在學校的她,現在卻會回家與媽媽一起。一來媽媽不太喜歡一個人留在家裡,因為板間房的環境實在不好;二來媽媽初到香港,對附近的環境不太熟悉,希望女兒能了抽多些時間陪伴自己。

  經過一個月時間,媽媽看見靜妍的坐姿總是不正確,提點了很多遍仍沒有任何改善。久而久之,女兒的背脊變得彎曲,大概是因為板間房的居住環境擠迫、地方不足夠三人居住吧?另一方面,大廈的環境不好,白天總是要將大門打開,做甚麼事情也讓鄰居看見。關上門的話,又會感到空氣焗促和悶熱。

  雖然只是個多月時間,媽媽綜合了板間房生活的問題:環境不好、沒有私隱、四周嘈吵。每每待爸爸下班回家,她總會和他談及不喜歡在這樣的環境繼續地生活下去,只是,爸爸不是甚麼也不回應,便是敷衍了事。

  寂寞的時候胡思亂想,其實是很可怕,而且破懷性極強。在未到來香港居住的日子以前,女兒白天上學,一個人留在家裡處理大大小小的家務事情已能讓她忙一整天。然而現在居住在一間四十餘尺的擠迫房間內,加上種種不好的因素,爸爸和媽媽經常為此而吵架。

  「搬甚麼家?這裡住得蠻好,何況外邊的租金很貴。近來碼頭的工作又不多,如果工作丟了你說那時該怎麼辦?」爸爸理直氣壯地說。

  「我不理會,總之我不要再逗留在這樣的地方!」媽媽叫喊。

  「小時候我一直和阿爸在這裡生活,還不是好端端的居住到現在?」看到桌上放置的一張黑白照片,爸爸繼續說:「你來到香港這個多月的日子,沒有工作,有這樣的地方棲息已是很不錯的了。」

  「這是甚麼意思?在上邊我也是不用工作,生活還不是過得好好的。」

  這晚靜妍洗澡過後正打算返回房間,從遠處看見房間的門是關上的,心裡已經猜到一些事情。她提著骯髒的衣服站在走廊,雖然門是關上的,在外邊仍能清楚地聽到爸爸媽媽在為著生活上的問題而吵架的對話。

  靜妍轉個身子,朝另一家人的房間走去。

  「姐姐,你好。」一位男孩正坐在房間裡的一張椅子,看見靜妍站在門邊,於是向她打了一個招呼。他是明仔。「你的爸爸媽媽又吵架了嗎?」

  「嗯,」靜妍點點頭,跟著問:「不知道我可否在這裡逗留一會?」

  「當然可以。」明仔的媽媽回答,還從床邊取出一張椅子,讓靜妍坐下。

  一天媽媽在街上走路的時候,無意間聽到兩位站在巴士站候車的婦人的對話,其中一位談及兒子在學校表現不好而要會見訓導老師。另一位提及女兒不適應香港生活而尋求駐校社工。媽媽意識到,要改善現在的生活情況,無論怎樣地向爸爸反映,就是沒有甚麼效用。唯一的辦法,大概是向學校社工傾訴和尋求幫助。

  期終考試完畢,家長日那天媽媽堅持要到學校與班主任交談。對於媽媽的強硬要求,爸爸開始時亦不以為然。只是,當他們遇見班主任後,媽媽的情緒突然地變得激動,甚至要求會見駐校社工。眾人被她的舉動給嚇壞了。

  爸爸真的沒有算到,媽媽竟然會找駐校社工麻煩。無論如何,社工聽到媽媽的申訴,記下他們的聯絡資料,查閱一些資料後將他們這個案轉介到社會福利署。兩個星期後,媽媽收到通知,社會福利署將會派人前往板間房視察環境。

  經過一個月的時間處理,亦向靜妍等人會談數次,社署職員建議他們搬離現在所居住的板間房大廈,還建議了好些地方。

  「荃灣,倒是一個不錯的地方。面積有 6,000 公頃,人口有廿多萬。隨著本港工業日漸式微,大部分早期區內工商業發展蓬勃的工業大廈已陸續被拆卸,或是改作其他用途。」一位社署職員端來一張香港地圖,說。

  「嗯,荃灣看來不錯呢。」和媽媽一邊閱讀香港新市鎮的小冊子,爸爸說。

  「這區是香港首個新市鎮,距離鄧先生的工作地點不遠。往後的幾年,政府亦會投放很多資源在舊區重建。」職員繼續說。

  「還是不要荃灣,我不太喜歡這裡。」

  如爸爸所說,荃灣,是一個不錯的地方,距離工作地點不遠。不過聽到職員在對話中提及「舊區」二字,媽媽心裡仿似長了一條刺,連聲地搖頭說不。

  「如果不喜歡荃灣的話,可以考慮天水圍。天水圍位於元朗區,是一個發展中的新市鎮,佔地約 500 公頃。不過,對鄧先生來說,距離工作地點稍為偏遠,由於交通仍未發達,每天上班的話有點不太方便。」

  天水圍,一個正在開發的新市鎮,然而地點倒算是偏遠。由於交通並未發達,到市區上班的話倒是要花上一定時間。不過,對媽媽來說,這裡反而較好。管爸爸每天要花多點時間上班呢?只要生活上過得舒適、快樂,甚麼也沒相干。

  「嗯,我們就選擇搬到天水圍居住吧!」媽媽合上手,笑起來。

  「甚、甚麼?」聽到媽媽的回應、看見她那愉快的心情和充滿希望的眼神,爸爸吃了一驚。

  「怎麼樣,你要反對嗎?」媽媽先是望望爸爸,跟著將臉兒轉到女兒那邊去:「妍,你認為在天水圍居住好不好?」

  「我在哪裡居住倒是沒有問題,只要不用再逗留在擠拍的地方便可。」

  經過社工主動跟進,靜妍一家人在八月份遷到天水圍區居住。這家屋子與好幾家相鄰而立,有一個後園,後園長了一棵小樹。

  屋子是以磚石堆砌、玻璃窗有些裂痕,顯然地這裡曾經有人住過。可是當他們看到屋子裡的空間,要比在板間房的大四、五倍以上,有廚房、洗手間和房間,不用再與其他人共用設施。地點雖然有些偏遠,租金方面只不過是八百多元,這比在板間房的千多元租金還要來得少。不過對於靜妍來說,最興奮的莫過於再次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個房間。

  「看!這樣的環境才像樣,雖然與我在國內時預期的還差很遠。」媽媽說。

  「天水圍,我真的弄不清楚你的想法。住在這麼偏遠的地方,租金沒錯是平宜了,我可是每天要到葵涌那邊工作。往返市區的時間和車資將要增加,一天要額外付二十元車馬費的話,一個月可要四、五百元!」

  「即使是這樣,我也認為是值得的。無論如何,我們已經決定住在這裡,何況他們替我找到一份工作,我也有能力掙點錢,你不要再有任何投訴。」

  看到媽媽板著臉兒,語氣亦不討好,爸爸低下頭,一時間不知道怎樣應對。嗯,看來平日粗聲粗氣的他,倒是很怕妻子發惡的時候呢。

  「你們好。是不是剛搬進來的呢?」

  這個時候,大門外傳來一位女性的聲音。爸爸媽媽不約而同地朝那邊望去,看見一位年約四十歲的婦人挽著幾個超級市場膠袋,站在還沒關上的門外。婦人的身材消瘦,穿著的衣服看起來有點殘舊,是四、五年前曾經流行過的款式。

  「是啊,你好。我們姓鄧。」

  「鄧生、鄧太,我姓林。住在隔壁。」婦人回答,看見靜妍站在一旁,於是好奇地問:「咦?妹妹,你今年多大?」

  「姨姨,我今年十五歲。」靜妍有禮地回答。

  「我們亦有一位女兒,今年十二歲,下個月便升讀中一。」林太回應,跟著探頭望著自己的家門,叫喊:「阿屏,快過來。」

  說畢,門外邊傳來開門聲,一位女孩走過來,伸手接過婦人手裡的東西。靜妍看見她的個子消瘦,尤其是下顎和一雙手,皮包著骨的樣子。驟眼看去,女孩的身高和自己的其實亦是差不多,是矮小的一群。與自己不同的是,她擁有一把長髮,結有一條馬尾。衣著方面與婦人有點類似,所穿著的一套便服有點殘破。雖然是灰黑色的長褲,在右小腿處還可以讓人看到一大塊被針線縫紉過的痕跡。

  「嗨,你是阿屏嗎?我叫鄧靜妍,很高興認識你。」

  「嗯,你好。我叫林雁屏,亦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聽到靜妍的呼喊,女孩抬頭張望。看見對方的模樣,雁屏的眼神有點恍惚。無論如何,站在門外的雁屏還是先將手裡的膠袋取回家裡,放置到廚房的洗滌槽裡去,然後返回門邊,繼續站在媽媽身旁。

  「林太,請問你女兒將會到哪所學校就讀?」

  「我不太記得學校的名字,好像是甚麼中文大學學會。」

  「中文大學?」爸爸望著雁屏,吃了一驚。

  「媽媽,學校的全名是:香港中文大學校友會聯會張火宣昌中學。」

  聽到這個長長的名字,眾人笑了起來。當晚,媽媽向爸爸建議,讓女兒轉到這所中學上課。畢竟,與鄰家的孩子一同學習,即使是在學校遇上甚麼問題也能有個人照應。對於媽媽提出的這個提議,爸爸出奇地點頭答應。

  也許白天的時候搬動傢俬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媽媽躺在床上沒過五秒鐘便呼呼入睡。半夜裡,爸爸睜開眼睛,看見妻子仍是熟睡中,於是悄悄地下床,將薄薄的被子蓋在對方身上,然後獨自走到大廳。爸爸在一個箱子翻來翻去,最後取出一些檔案夾子,掀開它細心地查閱。

  第二天,經林太的指引,靜妍跟隨爸爸媽媽乘搭輕便鐵路,到達位於天瑞的一所中學,中學的外牆是白色的。眾人發覺,其實這所中學距離新居並不遠,如果申請報讀又被接納的話,往後可以選擇每天步行上學,一個月便能省回不少車資。

  站在學校正門,看到裡邊的主教學樓和校務處。走進校務處,爸爸與一位書記打招呼,說出前來這所學校的目的。書記先安排他們坐在椅上,跟著抓起電話筒,按下按鍵後與學科主任對話。

  等候了一會,一位年約三十來歲、短髮的女子走過來。看見對方,爸爸先伸手與她握手,媽媽亦跟著爸爸的舉動去做。主任引領他們走進辦公室,爸爸一邊細訴現在的狀況,靜妍一邊從書包裡取出自己以往的成績表,雙手有禮地端給對方。

  「雖然鄧靜妍的各科成績在下學期有顯著進步,不過英文科成績還是很差。」

  「鍾主任,請你幫幫忙,我們是剛從深水土步搬到這兒附近居住。如果你不接納她的話,妍每天將要很早起床上學,從這裡到市區的話一個月要花在交通上的時間和車資可多著呢!」

  「你們先不要擔心,在天水圍、甚至是元朗區還有不少學校。」鍾主任回應。

  「不過,我們從鄰居的口中得知,這所學校在區內是不錯的。我亦知道這所學校於九一年九月成立,是一所男女校文法中學,校訓是『博文約禮』……」

  爸爸繼續地說,聽到他能夠對這所學校的歷史和資料如此地侃侃而談,坐在一旁的媽媽和女兒頓時顯得目瞪口呆。怎麼爸爸知道這麼多關於學校的資料?她們大概不知道,對於女兒的學業和將來的個人發展,爸爸總是從不馬虎。

  「以鄧靜妍的成績來看,升讀中學三年級也許會有點吃力。畢竟,我校亦很重視英文科,很多課本都是以英文為主。英文根基不好的話,即使能夠勉強地完成三年級課程,跟著要面對的中五會考並不容易。」

  看到爸爸和女兒正在聆聽鍾主任的說話,而且一副非常認真的樣子,坐在一旁的媽媽感到有點愕然。她不明白,爸爸為何對女兒的學業這麼用心。

  「那麼,你認為妍應該重讀中二嗎?」爸爸皺著眉頭,問道。

  「不,恕我直言,我認為她應該重讀中一,在課餘時亦要抽時間進修英文。」

  「重讀中一,嗯,看來我真的要接受現實。」

  聽到這樣的回應,靜妍倒是沒有感到太過傷心。因為她知道,在香港的學校渡過了一年,發覺自己的英語水平根本達不到標準,甚至連最基本的都不認識。平日為了學習英語而花了不少時間,卻因此而荒廢了其它科目,造成顧此而失彼。

  如果繼續以這樣的方式去學習,也許將來的公開試真的會一敗塗地,這是靜妍在這一年所領悟的一樣東西。雖然在中國學習的時候她的成績非常好,現在還是接受了自己在香港所遇到的問題。

  「沒曾聽過,進一步走投無路,退一步海闊天空嗎?也許,如鍾主任所說,一切重新開始,眼前的將會是另一條路子。」靜妍點點頭,向爸爸表示贊同。「只是,不知道學校仍有沒有一年級學位空缺?」

  「這個是有的。如果許可的話,鄧靜妍現在可以到校務處取分班試試題,分中、英、數三部分。每份有半小時時間作答,藉此看看我們將會編你到哪一班去,好嗎?」

  「謝謝鍾主任。」

  他們跟隨主任來到校務處,與幾位同事傾談後,一位書記從檔案夾內取出一份試題,放到影印機複印後將副本遞給靜妍。靜妍雙手有禮地接過它,跟隨對方來到一個房間準備考分班試。

  ※  ※  ※

  九月二日,星期一,靜妍穿著一套白色恤衫、深藍色格子校服裙和領帶,揹上書包後出門,先是敲敲鄰家的大門,隨後與雁屏一同上學。是的,學校接納靜妍的入學申請,二人現在亦是同班同學。沿途中,她們傾談近來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新的學校新的開始,靜妍的班主任姓鍾,是一位戴眼鏡、個子細小、身材瘦削的女老師,她的頭髮不長亦不短。第一天上學,靜妍在課室裡已經結識了兩位新同學──梁家樂和蔡珮琪。家樂是一位短髮男生,個子和靜妍差不多,戴上一副方型眼鏡,框架是黑色的。珮琪則長得很高,擁有一把長長而柔軟的秀髮,戴上一副框子是銀色橢圓形的眼鏡。

  讓靜妍感到奇怪的是,在學校裡很多老師和同學都是配戴眼鏡的。難道香港的人眼睛自小時候都有毛病?看來在國內生活的她,無法解釋這個現象。儘管如此,由於是一位新移民,靜妍某程度上感到有點憂慮,擔心當其他人知道自己是從國內出生的話,不會接納自己。因為這個緣故,在學期初無論是上學、小息或是吃午飯,她只願和雁屏一起。二人每天放學後總會立即離開學校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