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一九九五

  一九九五

  「明天是七月一日,香港特區政府落實入境條例:每日派發單程証限額將新增45 個,由 105 個增至 150 個。其中 30 個會平均分配給零至五歲及十六至二十歲的子女,另 15 個則分配予分隔超過十年的配偶。這是繼九三年十一月後的另一次單程証限額增長,當時是由 75 個增至 105 個,所增加的 30 個名額,平均地分配給予合資格的二十一歲以下兒童和配偶。晨早新聞報導完畢,以下是各區的路面交通消息……」

  位於深水土步南昌街,路邊可以讓人看到很多雜物被擺放著。在一幢舊唐樓,偶爾一陣微風吹過,關不上的鐵閘因碰撞到門邊而發出不悅耳的聲響。伸手緩緩地推開鐵閘,看到的是一道狹窄的樓梯。沿著樓梯慢慢地往上走,微弱的光線讓人不容易看清楚每一級梯級,偶一不慎會倒是會踏到轉角處的積水和垃圾。

  一步一步地沿著梯級往上走,在牆上印有一個黑色的「五」字,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細小的房間,房間都是以一塊一塊的木板間開。現在是夏季,站在走廊,空氣是熱熱的而且帶點酸霉的味道。沿著走廊蹣跚地走,可以看到每個房間的門都是打開的,人們所做的事一目了然。

  這邊廂,一間十餘尺的房間,坐著一位年紀已有七十多歲的長者,看到鏡頭,他抬頭探望一眼,跟著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繼續閱讀手裡的報紙。在房間對面,是一位單親媽媽牽著六歲兒子的手,二人站在一張破爛的方桌旁探頭凝望著。

  那邊廂,兩位一肥一瘦的成年男子站在一間公用的廚房內互相呼喝,為的是爭論誰該先使用煮食爐。看見正在被陌生人拍攝,原先各有分歧的二人不約而同地對著鏡頭破口大罵,甚至伸手向前遮掩。他們的舉止頓時顯得十分齊心。

  在盡頭,是一間約四十尺的板間房。站在外邊,看到一張佔上半個房間的碌架床,還有一張破爛的方桌;方桌上放置兩個相架,其中一個擺著一張黑白色的男性照片,另一個則貼著一張彩色的三人合照。床的上層放滿很久沒被接觸過的雜物,沒有半點空間可以騰出來,活動空間亦非常少。

  一位身材健碩、頭髮帶點稀疏、雙臂長滿結實肌肉的男子坐在下格床,正彎下身子綁鞋帶。沒多久,他站起來,先是伸手將放置在桌上的收音機關上,隨後抓起一束鑰匙,喃喃自語地離開房間,順手將房門輕力地掩上。

  「增加了單程証限額又如何?只是分配予零至五歲及十六至廿歲的子女……」

  「叔叔早晨。」

  「咦?明仔,今天比平日早了起床喔。」

  「是啊!約了同學練習吹牧童笛,下星期我們要在學校表演。」

  經過一個房間,看見一位小朋友穿著校服、挽著保溫飯盒走出來,男子向他打了個招呼。繼續向前走,看到廚房內的二人正握著鑊鏟和筲箕互相對峙,於是搖搖頭走過去。在他臉上流露出一遍無奈。

  「你們二人怎麼又在爭執?幾天前不是已經說好,每人輪流地按次序使用煮食器具,免傷和氣。」

  「嗯,你說的沒錯,我們倒是忘記了這個方案。」

  肥胖的男子點點頭表示妥協,將手裡的筲箕端給瘦的男子。越過廚房,看到一位老婆婆提著柺杖從洗手間慢慢地走出來,然而走廊通道的光線不足,她不小心撞到男子。察覺對方快要向前傾跌的時候,男子連忙地伸手摻扶。

  「張婆婆,你撞到身體沒有?」

  「嗯,不好意思,剛才看不到你。我沒撞到身體。」

  「不打緊。我現在要上班,下班後幫你更換電燈泡和修理椅子。」

  沿著樓梯向下走,來到二樓,他看見一位年約六十歲、頭髮斑白的男子迎面走來。只見對方先伸手向自己打招呼,他知道,對方正是這幢唐樓的五樓業主。

  「阿鄧,早晨。」

  「早晨。明天才是一號,你不會是弄錯了吧?現在我可沒有千多元在身上。」

  「這個我當然知道,雖然年紀老,記性仍是不錯的。只是剛剛收到通知,衛生署在今天中午會派人前來進行例行巡察,所以特意走過來通知你們。」

  「通知我們也是徒然的。看看這裡,衛生環境欠佳、走火通道亦堆滿雜物。中午查牌,現在才開始收拾整理,來不及囉!」

  「如果連這些門面功夫都不做,萬一停牌的話,你說該怎麼辦?對我來說,只不過是每月收入減少一點點而已,但對你們來說,嘿嘿……」

  「不會停牌的啦!他們要顧慮很多東西,不會自尋煩惱。停牌了,我們要找地方居住、重新適應社區環境。那個時候,他們可要忙很多呢!好了,現在趕時間上班,咱們明天再見。噢!忘記了明天我們不能見臉,我要北上,星期一再見。」

  阿鄧是一名中港貨櫃車司機,每天清早都會前往葵涌貨櫃碼頭上班。將貨櫃車拖頭停泊在一旁,取貨櫃後沿著九號幹線前往深圳。在邊境進行清關的時候,每每有空他會和幾位熟稔的同事會聚在一間飯店閒聊。

  「不經不覺又到了星期五,我們剛才在談論待會兒去『大寨』輕鬆一下,你要一同嗎?」吃過午飯,其中一位男子伸展雙手,向著剛從洗手間回來的阿鄧問。

  「謝了,我早已對這些沒興趣。」阿鄧坐下,搖搖頭。

  「沒興趣?不會吧。」坐在飯桌另一端的男子打量阿鄧一眼,好奇地問。

  「我和你們的狀況不同,明天是女兒的生日,她快要十三歲。」

  「有甚麼不同?我也有妻兒,男子不風流枉少年。況且在我們眾人裡,看來只有你一人是這麼認真。『賞月』是一門學問,要學懂怎樣不負責任、沒手尾跟。」

  「已經四十五,還是少年嗎?真的不用預我份兒,你們去吧。」看來阿鄧的意志堅定,沒有受其他人的說話、同事間的壓力而影響。

  「那麼好吧,我們不勉強你,少一個人,多一份樂趣。」

  各人付錢結帳後正準備離去,阿鄧想起早前一些外展工作者在清關時向司機派發的小冊子和安全套,他環顧各人一眼,顯得一臉認真。

  「你們記著做好安全措施,怎麼說在家有妻兒,他們是無辜的。」

  「戴著那些東西,甚麼感覺都沒有了,如何尋開心?放心吧,我們選擇的女孩子都是潔身自愛的,不會有問題。」

  「沒看過小冊子嗎?這些都是高危活動,會染上性病的喔!」

  「小冊子?早已不知道給我丟到哪裡去,我們吃鹽多過那些社工吃米。何況和太太已好多個星期沒有那個,就是一遍漠不關心的樣子,不明白她在這幾個月攪甚麼東西。」

  「不知道你們怎麼想,是潔身自愛的話這些女孩子們便不會進行這些勾當。」

  眼見其他人離開飯桌,阿鄧心裡這樣地想,卻沒有說出來。傍晚,他將貨櫃車駛回葵涌貨櫃碼頭,跟著回家洗澡。過後,他跑到距離大廈不遠的一部銀行自動櫃員機,從戶口取出四千元,再獨自乘搭火車前往羅湖。

  鏡頭一轉,一輛紅色的計程汽車慢慢地停泊在深圳深南東路一幢大廈外邊,阿鄧付過車資後下車,站在一道鐵閘前,他從衣袋裡取出一束鑰匙將鐵閘打開。大廈的環境怎樣看都比他在香港居住的板間房來得清潔、幽美和豪華。

  他登入停在大堂的升降機,輕按「八」字直達八樓。叮咚……伸手按下門鈴,大門立即被打開。探頭張望的是一位個子細小消瘦、短髮、臉兒圓圓的女孩。

  「爸爸!」女孩睜大兩眼,歡喜地叫喊。

  「妍,你這個星期表現如何,有沒有頑皮?」

  「當然沒有。」女孩搖搖頭,她正是阿鄧的獨生女兒,靜妍。

  「你回來了。」站在女孩後方是一位短髮、樣貌端好、臉蛋與她有幾分相似的女子。待阿鄧走進大廳後,她將大門關上。「這個星期工作辛苦嗎?」

  「不辛苦,已經習慣了。妍,可否幫爸爸到附近士多買些汽水碑酒?」

  「沒問題,依例餘下的零錢是我的。」

  「嗯,不過不要像上星期那樣、那麼快回家,在樓下繞兩個圈子才回來吧。」

  他一邊回答,一邊從銀包取出一張二十元紙鈔,遞給女兒。靜妍咧嘴暗笑,爸爸向她打了一個眼色。待對方離去後,阿鄧先將大門關上,跟著牽著妻子的手,引領她走進睡房。只見他輕輕地將房門關上,房間裡傳出二人追逐的聲音。

  ※  ※  ※

  「我回來囉!」約半小時後,大廳傳來叮咚的門鐘響聲,亦聽到靜妍的聲音。

  「媽媽正在廚房煮飯。」爸爸將大門打開,伸手接過女兒手裡拿著的袋子。

  「我要幫忙。」靜妍脫下鞋子,穿上一對拖鞋往廚房跑。

  爸爸坐在沙發,翻閱女兒的家課習作,看她在學習上會否遇上甚麼難題。然而,每每看到功課不是取得滿分便是甲等成績,作為爸爸的他心裡感到非常歡喜。最後,他看到在一張圖畫紙上,畫有一位穿上白色裙子的短髮女孩,坐在一座黑色的鋼琴前彈奏。

  「妍,這張圖畫想表達的是甚麼?」爸爸好奇地問。

  「那是美術家課,主題是『我的志願』。」靜妍從廚房探頭張望,然後回答。

  「讓我猜猜看,將來你想當一位音樂家?抑或是鋼琴家?」

  「是喔!是鋼琴家。」看見女兒點頭,爸爸再次認真地望著圖畫紙。

  「不過鋼琴價錢很貴的,爸爸現在沒有餘錢買給你。」

  「我會聽爸爸媽媽的說話,努力讀書。將來找一份好的工作,然後儲錢買。」

  良久,他們三人圍著飯桌坐著,靜妍坐在中間。這頓晚餐,如平日的星期五那樣,各人有說有笑。靜妍總會細說在學校裡所發生的事情,媽媽則說在這個星期在家裡的狀況。當她提及到昨天收到公安廳的通知,靜妍立即站起來,伸手拉開電視機下的組合抽屜,從裡邊取出一封信件。

  看到信件,爸爸先是顯得愕然,及後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沒想到,申請了十多年的「單程証」,居然被批了。他立即伸手搓自己的臉,痛,即是說自己現在並不是在造夢。阿鄧連忙地閱讀信件內容,得悉女兒在八二年申請的赴港成為永久居民資格被接納和處理。沒想到,一直感到洩氣的他現在像是看到一道曙光。

  「真是太好了,妍,你終於可以到香港去。」

  「爸爸,我不想到香港去。」靜妍低下頭說。「我要留在這兒陪伴媽媽。」

  「為甚麼?」聽到女兒這樣地說,爸爸顯得非常愕然。

  「她說當搬到香港居住後,便會剩下我一人住在這裡。」媽媽附和。

  「傻孩子,媽媽很快亦會到香港。試想,現在爸爸不都是一個人在香港居住嗎?爸爸每天和鄰居傾談,一點也不感到納悶。爸爸可以這樣地生活十三年,媽媽亦可以做到。」

  「就是嘛,妍,每天只有幾十個限額,分派給我們是很難得的,就如買彩票中了第一等獎那樣。」爸爸放下通知書,輕撫女兒的頭髮。「要知道人生很多時候機會只得一次,錯過了、或失去了,日後不會再有。你一定要珍惜這個機會。」

  「爸爸說的沒錯,我們是一同申請去香港的,現在你獲批了,即是說我亦很快會獲批。如果你錯過了這個機會,那麼媽媽日後亦不能到香港生活,不然那個時候在這兒便會留下你一個人。」

  「可是……」

  看見父親母親的臉容,靜妍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樣選擇。在這裡學習,成績優異,得到老師愛惜,在班上亦結交了一班要好的同學。在這裡生活,環境舒適,熟悉附近一帶,在區內亦結交了一班要好的朋友。

  「相信媽媽,香港是一處遍地黃金的地方。雖然只得爸爸一個人工作,亦能養活我們三人;要是在這裡工作的話,儘管我們三個人如何地努力和拼命,也不可能有足夠能力和本錢住在這間房子。」

  媽媽慈祥地說,靜妍則低下頭沉默,腦海裡浮現出和一班好朋友在公園裡互相遊玩嬉戲的情景。看見女兒的神情,媽媽抬起頭,望著爸爸。爸爸點點頭,再次伸手輕撫女兒的頭髮。

  「妍,明天是你的十三歲生辰,是你人生的一個新開始。我有一個提議,為慶祝這個大日子,我已向公司請假一天,讓咱們一家人到香蜜湖、水上樂園遊玩。」

  「是真的嗎?」靜妍連忙地點頭回應。「我要撐小船!」

  第二天傍晚,他們三人玩得非常難忘和痛快。在回家途中,經過一間蛋糕店,爸爸提議走進去,還讓靜妍挑選蛋糕,她的生日蛋糕。靜妍站在櫥窗,一邊擺動著舌頭一邊左挑右選,最後揀選了一個放滿鮮果的忌廉蛋糕。

  「呀!買了蛋糕,卻忘記買小蠟燭。不如你們現在先回家,讓我去買。」站在大廈正門,爸爸突然地拍拍手說。

  「剛才蛋糕店子姐姐不是給了我們蠟燭的嗎?」媽媽好奇地問。

  「是嗎?那麼,讓我去買一點汽水回家?」爸爸向媽媽打了一個眼色。

  「爸爸,你真是大頭蝦,昨天我不是已經買了汽水和碑酒嗎?」靜妍回應。

  「不打緊,就讓爸爸去買。妍,我們現在先回家。」

  媽媽左手接過爸爸手裡的蛋糕盒子,右手牽著女兒先行返回家裡。看著她們登入升降機,爸爸沿著街道走,最後溜進一間購物商場,在好幾間精品店內繞圈子。

  待爸爸回來,靜妍已經急不及待地從電冰霜取出蛋糕盒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飯桌上。媽媽從廚房內取出幾個刀叉碟子,爸爸則將三根蠟燭插在蛋糕上,刮著火柴燃點它們,然後將大廳的燈子關上。

  「祝你生日快樂……」爸爸媽媽一邊拍手,一邊唱著生日歌。

  「現在先閉上眼睛,心裡許一個願望,然後將蠟燭吹熄。」媽媽說。

  靜妍依著媽媽的指示閉上眼睛。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蛋糕旁放置了一份以花紙包裹著的禮物,頓時驚叫起來。

  「嘩!我有生日禮物,真是太好了。」

  「這是爸爸和我特意為你準備的生日禮物,現在拆開它看看,你一定會感到喜歡。」媽媽說。

  將花紙拆開,看到一個外形是座鋼琴的音樂盒,靜妍心裡感到歡喜。她將音樂盒打開,清脆的音樂鈴聲響遍整個大廳。靜妍笑著,雙眼亦瞇成一條橫線。

  「是一個音樂盒!謝謝媽媽爸爸。」

  「答應你,只要日後在香港用功學習,我和媽媽會勤力地工作,當你畢業的時候送一部真的鋼琴給你。」爸爸附和。

  ※  ※  ※

  一個月後,在旺角火車站,一輛火車慢慢地停泊在月台。待車門被打開,乘客們一窩蜂地衝出月台。待火車漸漸地加速行駛,離開車站後,可以看到在月台上站著一位左手拉著行李車的成年男子,和一位揹著粉紅色書包的女孩。二人手牽著手,女孩四處張望,在她的臉上流露出一副好奇的眼光。

  「這裡就是香港,很多人、很擠迫喔。」女孩說,她正是靜妍。

  「是的,現在我們先回家,跟著帶你到附近逛逛。」男子說,他正是爸爸。

  「那麼我們何時找學校?」靜妍探頭望著爸爸,好奇地問。

  「上星期我已經向公司申請放假一天,明天早上我們一同找學校。」爸爸說,跟著靈光一閃:「其實,早前收到教署的通知,他們已經安排了你入讀一間中學。只是,學校和我們家的距離太遠了,我擔心你一個人應付不來。」

  離開月台,爸爸引領女兒來到車站,坐上一輛計程汽車回家去。車子停泊在一幢殘舊的唐樓,下了車,看見爸爸伸手將一扇鐵閘門推開,靜妍倒是感到有點愕然。雖然是炎熱的仲夏,在她心裡還是不期然地打了一個寒顫。

  「這裡就是我們的家?」

  「是的,在五樓。」

  推開鐵閘後,爸爸提起行李車,踏步向內走。還沒踏上第三級樓梯,發覺靜妍仍然站在鐵閘外邊,於是調頭回望。

  「怎麼了,你不上來嗎?」

  「我,」靜妍猶豫一會,繼續說:「還是希望和媽媽一起居住。」

  「不要這樣。現在你已經取了單程証來港。單程証的意思是,你不可以返回去。這裡雖然看起來殘舊一點,不過我相信你很快便會習慣和適應。」

  無論「單程證」是否真的這個意思,靜妍顯得一臉無奈,看著爸爸伸出右手,於是走前去伸手牽著他。每層只有一盞不明亮的電燈泡,在傍晚時分開始一般人很難看清楚地面情況。爸爸以熟練的步伐在樓梯級避開被人們棄置的垃圾,在每層的轉角處亦跨步越過積水。靜妍一個不留心,右腳踏進一團污水,頓時尖叫了起來。她不曉得,怎麼在轉角處會有積水!

  「哇!爸爸,我的右腳全都弄濕了。」

  「怎麼會這麼不小心?不打緊,我們還有一層便到,跟著我帶你到洗手間清洗右腳,還替你抹鞋子。」

  幾經辛苦地,靜妍終於到達五樓。由於在深圳居住時總會乘搭升降機,現在一下子要走五層樓梯,雙腿感到倦透了,前額亦滲出幾滴小汗珠。站在走廊盡頭,看到四周的環境,她心裡再一次打起寒顫。沒想過一直被爸爸媽媽標榜文明和進步的香港、沒想過爸爸一直在香港居住的地方和環境,會是這個樣子。

  這時一個皮球從左邊的一間房間溜了出來,最後停在走廊正中。良久,一位小男孩跑出來,蹲下身子將它抱起。他抬起頭,看見陌生的靜妍,感到有點害怕。

  「媽媽、媽媽,」小男孩一邊叫喊,一邊往房間裡跑。「有位姐姐……」

  「怎麼了?」一位婦人從房間探頭張望,看見靜妍和她的爸爸。

  「梁太,你好。」爸爸先開口打招呼,隨後輕拍靜妍的肩膀。「她是我的女兒,靜妍。」

  「梁太,你好。」靜妍有禮地說。

  「恭喜你,女兒終於可以來香港。」看見靜妍,梁太送上一個微笑。「她長得很像你,比照片中還要高和漂亮。」

  「我只是粗人一個,樣貌又不討好。嘻,怎麼看她還是較像媽媽。」

  說畢,爸爸打開位於走廊另一端盡頭的房門,將行李車和靜妍的書包放置在桌上。看到房間的擺設,一張碌架床和一張方桌,沒有電視機,卻有一把風扇。靜妍大概知道,這裡就是爸爸一直地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他的家。

  「爸爸,我的右腳濕透了,很不舒服。」

  「嗯,現在讓我們先到洗手間去。」

  爸爸從行李車裡邊取出一條毛巾,將它掛在左邊肩膀,跟著手裡提著一對涼鞋。來到洗手間,他取過水喉,伸手扭動水龍頭。靜妍則脫下鞋子,端出右腳讓爸爸將涼快的開水澆著。這種感覺,和剛才站在走廊時是一百八十度對比。也許是房子結構形成空氣不流通,在大廈內四周的環境都是悶熱的。

  「剛才我看到一張碌架床,我要睡在上層。」

  「是啊,上層是留給你的;爸爸年紀大了,不方便爬上爬落。在上星期我還安裝了一塊布簾,睡覺時可以把它拉上。」

  「爸爸,這裡真的我們的家?我真的要住在這兒?」

  「剛剛到這裡總會有點不習慣,相信爸爸,過一、兩個月你便會適應。說實話,這裡有甚麼不好嗎?」

  「為甚麼不搬到其他地方居住?我倒是希望住在與深圳那模樣的房子。」

  「在香港,住漂亮的房子要花很多錢。況且,房間是我的爸爸留給我。小時候我就在這裡長大,住客們已經很熟落,他們都不是壞人。」

  「可是……」

  「不要再說了,總之我們會一直逗留在這裡。」說到這裡,在爸爸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悅和不耐煩。「一會兒帶你到附近走走,明天亦要開始找中學報讀。」

  自出生至今,很少機會看到臉上流露出神情不悅的爸爸,靜妍大概知道現在要聽從爸爸的指示。她沉默不語,呆呆地站在那兒讓對方替自己清洗雙腿和鞋子。最後,爸爸將一直掛在肩膀上的毛巾取下,輕柔靜妍的腳板,及替她穿上涼鞋。

  二人在南昌街附近繞了一圈,可能是星期日的緣故,街道上非常擠擁。由於是第一次訪港,靜妍一直依靠著爸爸,恐怕一旦迷路的話便不能找路子回家。這樣地過了約四十分鐘,爸爸提議到一間中式茶餐廳用膳,順道買了一份日報。

  吃過晚飯、返回家裡,靜妍打開行李車,取出一套睡衣服和一個盛著沐浴液的籃子,獨個兒走到浴室去。由於洗手間和浴室的燈光微暗,她洗了一個膽戰心驚的澡。返回房間,看見爸爸坐在桌子旁看報紙,靜妍將自己的東西取出,整齊地放在床下的一個抽屜裡。由於抽屜空間不多,她發覺沒有足夠地方容納自己的衣服。

  「爸爸,還有很多東西放不進去。」

  「你可以將中間那個抽屜的東西取出,放在下格床去,騰出來的空間應該足夠讓你放東西。要是仍然不足夠的話,你便要將部分東西放在自己的床上。」

  「放在床上的話,便沒有空位睡覺了。」

  「不,只要你放得有點技巧的話,還會有很多空間。」

  靜妍繼續蹲下身子,心裡回憶著在深圳的房子,有屬於自己的房間、有屬於自己的大衣櫃。看到現在的情境,她的心感到有點酸。只不過,她不好意思再開口投訴,不然必定會捱罵。無論如何,她很掛念媽媽。

  最後,她將內衣服放在抽屜內,把好幾條牛仔褲和長裙摺好,放在床上。看看掛在牆上的時鐘,原來已是十一時半。人家說,快樂總是會讓人感到時間過得很快;原來,在不愉快的時候時間亦是過得很快。靜妍抓著鐵梯,爬到上格床去。

  由於頭髮未乾,她只好坐在床上,問爸爸端來好幾張報紙閱讀。一小時後,看見爸爸將房門關上,靜妍亦拉上布簾,躺在床上呆呆地凝望著天花板。也許是第一天來到香港,也許是不習慣睡在這樣的地方,也許是擔心日後的生活會是如斯地過,靜妍兩眼睜睜,久久未能入睡。

  第二天清早,天還未亮已聽到電視機、收音機的聲音從房間外邊傳出來,間中亦傳來人們在高聲對談。縱然昨晚很遲才睡的靜妍,一下子便被這些聲響吵醒了。

  「哎唷!外邊很吵鬧,我睡不下去。」

  「妍,你醒來了。」

  「爸爸,怎麼外邊這麼嘈吵,我睡不著。」

  「在香港,大家的工作都是繁忙、生活節奏急促。既然睡不著,不如現在起床,與爸爸一同到外邊吃早餐?」

  「我還想多睡一會兒……」

  咯、咯、咯……靜妍說完話,將薄薄的被子蓋著自己的頭。只是,還沒過兩秒鐘,已聽到有人伸手敲門的聲音。她伸出雙手撥開被子,嘆了一口長氣。意想不到,來到香港之後在生活上的一切細節和原先所想的截然不同,她開始感到後悔,不應該和爸爸一同到來香港。無論如何,爸爸將房門打開,與鄰居談起話來。靜妍無奈地坐在床上,最後還是起床,和爸爸一同到外邊吃早餐。

  鏡頭一轉,靜妍和爸爸坐在一間西式茶餐廳靠牆的椅子,在餐桌上放置了一碟西多士、一碗火腿通心粉、一枝鮮奶和一杯奶茶。二人正享受美味的早餐,這時爸爸亦在查閱一本香港中學指南。吃過早餐,靜妍背著書包,與爸爸一同離去。

  來到一間中學,校務處職員知道靜妍是剛剛取得「單程証」到來香港,還沒有看過她的成績單,已婉轉地說學生取錄早已滿額、沒有剩餘的學位。靜妍聽到後,臉上頓時流露出一絲不悅的神情。

  「不用擔心,只是第一間中學而已,我們還有很多學校可以報讀。」

  二人離開學校,爸爸拍拍女兒的肩膀,安慰道。跟著繞過一個街區,來到另一間中學。

  「鄧靜妍的成積不俗,科目都能取得高分數。只是,在國內的中學學習,英文課程和香港的不同,我們害怕她會感到吃力。」

  「不打緊,妍的天資聰穎,她一定會勤力用功,多花時間在英語科目。」

  「鄧先生,你誤會了。我們是一所英文學校,除了中國語文和中國歷史這兩科外,其它科目老師都是以英語授課。在這方面,我擔心鄧靜妍不能跟得上。」

  「這個,蔡老師,恕我冒昧一句:你不是我的女兒,怎麼能夠這麼肯定她不能跟得上?」爸爸停頓一會,繼續說:「也許,她的英文水平不高,如果將勤補拙,仍能夠應付得來。」

  「不,」對方搖搖頭。「實不相暪,我們在這幾年亦曾接收好幾位新移民同學,成績本來是蠻好的。然而不到半個學期,他們已經變得無心向學。」

  「蔡老師說得對。作為校長,我們這所學校亦很支持和愛惜新移民學生,只是,站在學生的利益去考慮,不接收他們是為他們好的。」

  結果,靜妍和爸爸再次摸門釘,雙雙低下頭、蹣跚地步出學校。

  「爸爸,我是不是沒有書讀了?」靜妍顯得有點擔心。

  「當然不是!才第二間中學而已。況且,在這區還有很多中學可以考慮。最壞的情況下,我們可以跑到別區去找。」

  「如果仍是找不到呢?」

  「不會找不到的。香港每天也有幾十位像你這樣年紀的人來港,我不相信他們找不到學校讀書。最重要的是,你的學業成績一點都不差,如果連你也找不到學校的話,全港的十多歲青少年便會沒書讀了?」

  聽到爸爸的說話語氣,是那麼的肯定;看到爸爸的臉上表情,是那麼的認真。靜妍充滿自信地點點頭,甚至微笑起來。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夠找到學校報讀。

  只是,由於現在已是八月份,很多學校早已收滿學生。雖然好幾間學校的主任看過靜妍的成績,亦讚她是一位聰穎的女孩,只是在二年級根本沒有多餘的學位給她報名。

  「主任,麻煩你幫幫忙。我們找了一整天,現在已是下午三時,我和女兒仍未吃午餐。」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間中學,爸爸開始顯得緊張。

  「鄧生,我們明白。只是,學校真的沒有多餘的學位。」主任搖搖頭。

  「那麼你可否給我幫個忙,不知道哪所學校仍會有空缺?」

  「這個很難說,因為很多中學的是實行直升制,即一年級的同學畢業後會直升到二年級去,理論上很少學生會中途轉校、甚至綴學。不過我有一個提議,鄧靜妍可以試試報讀一年級。」

  「一年級嗎?」爸爸顯得有點猶豫。

  「我不要降班喔,我要繼續升讀二年級。」

  靜妍輕輕地拉著爸爸的手,搖搖頭。看到她的反應,主任心裡當然明白,畢竟她的成績那麼好,試問一個勤力和成績優異的學生,怎麼能夠接受和面對留班或降班的處境?

  「沒錯。這個亦是為了鄧靜妍設想。畢竟她在中國學習,課程和香港的未必能夠銜接。而且從剛才和英文主任的對談看到,鄧靜妍的英文水平不太高,只懂得一些很基本的生字。」

  「如果真的想繼續讀二年級,我們應該到哪兒找學校去?」爸爸認真地問。

  「這裡是一些教育署派發的指引和小冊子,裡邊列有好幾間接收新移民的中學。你們回家後閱讀,然後策劃下一步應該怎麼走。」主任從一個架子取出好幾份小冊子。「說起來,鄧靜妍在來港的時候,不是已經獲派了中學的嗎?」

  「嗯,只是那所學校離家比較遠,平日我要上班,擔心她剛來到香港會迷路。更何況我認為如果能夠找一間在附近的學校,可以省下不少車資。況且,我從很多同事口中得知,那間學校的學習環境非常惡劣,常有打架等事情發生。」

  「原來如此。」

  「主任,想必你讀過這些小冊子吧?」爸爸快速地翻了小冊子一看。「可否給我們一點點意見,例如哪所中學較好?」

  「這個嘛,當然很難說。不過,咳咳,」主任將手端到嘴唇邊,裝出一個咳嗽的樣子,說:「站在我個人立場、與這間學校無關,我認為香島中學是一間非常不錯的學校。」

  「香島中學?」

  「是。它位於九龍塘,毗鄰城市大學。是一所校風嚴僅、注重學生修養和成績的學校,我認為以鄧靜妍這樣的成績,可以考慮報讀這所。」

  「謝謝主任。」

  聽到對方的意見,爸爸心裡有所打算。當晚,他認真地閱讀從主任給自己的幾本小冊子,了解好幾間學校的背影和師資。第二天,他帶著女兒跑到九龍塘去,如主任所料,學校接收鄧靜妍為一年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