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

　　嗶嗶、嗶嗶……放在床邊一個小櫃上的電子鬧鐘發出聲響，一隻手慢慢地從枕頭下伸出來，朝小櫃方向摸去。這是阿鄧的左手。他勉強地按下位於鬧鐘背部的一個按鈕，抬起頭來，看見躺在身旁的媽媽仍然是熟睡中。

　　他撥開薄薄的被單，從床末拈來一件白色短袖背心，在瞇瞇矇矇中穿上它後輕撥窗簾，看看外邊的景色。天還未亮，卻有幾隻小麻雀在四處跳來跳去，大概已經開始覓食。想到自己要像小麻雀那樣，心裡不禁會埋怨怎麼偏要搬到這麼偏遠的地方居住不可，從他的臉上亦可以看到十萬個不情願。

　　「妍？」走出主人房門，看見女兒房間的門隙透出燈光，爸爸伸手輕敲房門。

　　「爸爸，早晨。」房間內傳來靜妍的聲音。「門沒有上鎖。」

　　「怎麼這麼早已經起床了？」打開房門，看見女兒拿著一支原子筆，坐在書桌前埋頭看著一本課本，爸爸好奇地問道。「現在還沒到六時啊！」

　　「今天學校有英文默書，我想多花一點時間熟讀生字詞彙。」

　　「英文默書，你有信心嗎？」

　　「沒有呢，」靜妍搖搖頭。「字詞很長不容易記，而且不知道它們怎樣讀。」

　　「那麼你要繼續用心溫習，爸爸現在準備上班。」

　　「這麼早便上班？」靜妍向書桌上的時鐘瞄了一眼，好奇地問。「以往不是七時才起床的嗎？」

　　「一個小時後才出門的話，屯門公路將會大塞車，恐怕便會遲到。」

　　說罷，爸爸將房門輕輕地關上，朝洗手間走。靜妍低下頭繼續閱讀課本，左手還在好幾頁報紙廣告的空白處寫下一個一個的英文生字，藉此鍛練自己的記憶力。如是者地過了個半小時，媽媽亦從睡床上睜開眼睛。

　　媽媽離開房間，走進廚房開始弄早點。這時靜妍亦將房門關上，走出大廳看看有甚麼能夠幫忙。

　　「媽媽早晨。」

　　「早晨。我的寶貝女兒今天懂得自動自覺起床唷！」

　　「是，因為今天英語課有默書。媽媽，有甚麼我現在可以幫忙嗎？」

　　「不用了，這兒讓我來處理便可以。你繼續專心溫習。」

　　「可是我已經溫習了兩個多小時，感到有點倦。」

　　「那麼幫媽媽煮兩隻炒蛋，我現在先將已洗滌的衣服取出來晾掛。」

　　靜妍滿懷歡喜地點點頭，走進廚房接過媽媽手裡的鑊鏟，在一個平底鍋上慢慢地撥動。良久，一陣清香撲鼻的氣味充斥著整個廚房，還滲透到大廳去。她將兩隻炒蛋放到一個盛著兩條腸子的碟子裡，然後走出大廳，將碟子放在飯桌上。隨後是從電冰箱取出一支鮮牛奶和一杯白開水。

　　「媽媽，早餐已經預備好。」

　　「嗯，來了。」

　　坐在椅子上的靜妍探頭張望，看見媽媽伸手從新買回來的洗衣機內取出一條牛仔褲，將它晾到竹架上後，合上洗衣機的頂門。

　　「為了省錢，我每天可以不用喝鮮牛奶。」靜妍突然這樣地說。

　　「不可以。」媽媽瞬即搖頭表示反對。「爸爸說過，你現在正直是發育時期，應該多吃喝有營養的食物和飲料，千萬不要節食。」

　　說到這裡，靜妍回憶起三個多月前，剛搬來天水圍這間房子沒多久，雖然爸爸已花了很多錢，就是一定要買一部洗衣機回家。直至現在，她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有一個問題不明白，我們每天都沒有沒太多衣服要洗滌，手洗不是已經可以了嗎？為何爸爸在幾個月前一定要嚷著花錢買一部洗衣機？」靜妍問道。

　　「這是因為──爸爸的立場認為──如果家裡有一部洗衣機的話，我每天可以省下洗衣服所花的時間，用來學習多些關於香港的資訊、適應生活環境。」

　　「不明白。」聽到媽媽這樣的回應，靜妍搖搖頭。

　　「嘻，你現在年紀還小，待你長大後便會明白。」說到這裡，媽媽嘴唇邊展示出一個會心微笑。「這是因為爸爸痛惜我的緣故。媽媽是他的妻子，不是家傭。」

　　這刻，看見女兒坐在桌旁喝著一杯鮮奶，媽媽腦海裡憶起剛搬進來的時候與爸爸產生好幾天的爭拗……

　　還記得在板間房生活的日子，甚麼也要與其他人共用，如煮食器具、洗衣機、浴室等。然而，搬家後倒是要花一筆金錢，如靜妍轉校要買課本、校服，現在要買新的石油氣爐、洗衣機等。一時間，爸爸沒有這麼多錢，只好問老闆和工友惜。

　　媽媽當然知道爸爸的狀況，為了不要讓他感到太大壓力，自己亦努力地打探附近有甚麼兼職。不過，爸爸是一個自尊心極重和大的男人，他認為，以往媽媽在深圳居住的時候不用工作，在香港居住亦應該不用工作，皆因他有能力工作掙錢養活一家三口。現在來到香港後沒多久便嚷著要出外工作，顯然是想讓他老貓燒鬚？

　　媽媽不像爸爸那樣蠻不講理，說出很多理由和道理，一來是家裡的種種開支，二來是反正終日留在家裡就是無所事事、浪費時光。其實，在板間房居住的日子，媽媽白天都會一個人逗留在家裡，只要每每想起那種空虛的感覺，身體就會不期然地打一個寒顫。

　　經過好幾次閉門會議，最後，爸爸投降了。他與媽媽約法三章，只要往後的日子家庭經濟沒那麼緊張的話，便要放棄工作。為了不至於陷入吵架的局面，媽媽倒是順口答應。最後，得到鄰居林太的介紹下，她在天瑞商場內的一家酒樓找到一份清潔工作，雖然工作性質不太好，不過總算可以幫補家庭的額外開支。

　　「媽媽……」

　　「哦？」仍在回憶中的媽媽突然地被女兒輕拍肩膀，嚇了一跳。

　　「我現在要上學，怎麼剛才一直坐在椅子上沒反應？」

　　「不、沒甚麼，你現在上學，路上小心。」

　　「知道。」

　　早上七時四十五分，更換校服過後，靜妍如常地提著粉紅色書包、取起鑰匙、推開大門離家上學。經過隔壁林宅，靜妍伸手敲門，雁屏拉開木門，揹著一個綠色格子書包走出來。看見她穿著與自己同款式的校服，靜妍先打招呼。隨後兩人一同步行上學。

　　※　　※　　※

　　「靜妍，現在放學囉，你要回家嗎？」

　　「不好意思，李老師吩咐我放學後到教員室找她。」

　　「嗯，那麼我現在先回家，咱們明天早上見。」

　　一個月後，放學鐘聲響起，雁屏抱著書包走到靜妍的座位旁，如常地問。只是，這天靜妍與平日不一樣，她搖頭婉拒了和對方一同回家。雁屏並沒有感到不愉快，還點點頭表示沒問題、不介意。

　　看著好朋友轉身獨個兒朝課室外走的背影，靜妍伸手從抽屜裡取出一張英文試卷，在左上角寫有一個紅色的「 15 」這個數字，數字下有兩劃橫線，橫線下還寫上一行小字。靜妍感到很不開心，為了這科考試，她花了不少時間和心機，結果還是不合格、甚至是這麼差，想必是全班最低分的那位吧？

　　離開課室，她帶著沉重的步伐沿著樓梯向教職員室走。

　　「李老師午安。」來到英文老師的書桌旁，靜妍低下頭顯得異常地緊張。

　　「鄧靜妍，你今天在學校過得怎樣？」看見對方，李老師將一本習作簿合上。

　　「和平日沒多大分別。」

　　「你知道我要與你見面的原因嗎？」

　　「大概是我的英文科段考考得不好的緣故。」靜妍回答，李老師亦點點頭。

　　「這裡人多，不方便傾談。不如我們找一個班房傾談。」

　　「是。」靜妍一臉凝重地回答。

　　李老師回答，跟著站起來，走到鍾班主任的書桌，與對方傾談兩句，只見班主任從架子上取出一本成績表遞到李老師手裡。靜妍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候。良久，李老師離開教職員室，走進位於二樓一個無人的班房。

　　「我們就坐在靠窗邊最前的那個座位吧。」關上課室門，李老師探頭望著課室左上角的一個座位，然後伸手開著電燈和風扇。

　　「是。」靜妍依著指示，坐在最前的座位，然而神情仍然是一臉凝重。

　　「不用緊張，我不是來責罵或懲罰你。」看到對方整個人變得繃緊，而且不停地吞嚥垂液，老師大概知道靜妍正在擔心甚麼。「我知道你是剛來到香港生活，平日很用功讀書、上課亦非常留心。這次期考亦有很多科取後不俗的成績。」

　　李老師一邊說，一邊將剛才陳班主任給予的成績表遞到靜妍跟前。靜妍快速地朝成績表瞄了一眼，看到很多科目的分數都是以藍色原子筆寫上的，她大概知道，這次期考有很多科至少合格吧。只是，看到唯獨有一科的分數是以紅原子筆寫上的，令她感到是一種缺陷。

　　當靜妍正在閱看自己的成績表時，老師抬到看到班房內的壁報設計，繪有一棵長得又大又高的樹，樹枝上掛著一個一個的紅蘋果，蘋果上寫有很多細小的字。在樹頂上還寫著「我們的生日願望」這幾個大字。

　　「其實，在這個學期，不，應是在這一、兩年的日子，我已經很用功去學習英語科。可是每次默書、考試，就是甚麼也記不起來。李老師，請不要責罰我。」

　　「不用擔心，這次我主動與你會談，不是想責罰你。倒是希望能夠與你輕鬆地聊聊天，看看有甚麼地方我可以幫助。你認為學習英語科很困難嗎？」

　　「嗯，是的。尤其是有很多生字很長，而且不懂得它們的讀音。」

　　這時，李老師再次無意間看到壁報設計上的構思。

　　「鄧靜妍，請問你的生日在哪一天？試試用英文回答。」

　　「一九八二年七月一日。」靜妍心想後回答：「 Year 1982, July, 1 Day. 」

　　「你可以拼讀出生日快樂 “Happy Birthday” 這個詞嗎？」

　　「 H, A, P, P, Y; B, I, R, D, A, Y. 」靜妍雙眼一邊望著白色的天花板，一邊努力地回應。只是，她真的不懂得怎樣拼寫這個片語。「“Happy Birday”。」

　　「你的英文仍有很多進步的空間。我有一個建議，你可以試試與學校社工傾談，陳姑娘能夠為你提供寶貴的意見和推薦一些學習英語的方法。」

　　「李老師，是不是因為我……」靜妍低下頭停了一會，抬起頭繼續說：「我是一個問題學生，所以要見社工？」

　　「當然不是。也許你誤解了我剛才說話的意思，你並不是一個問題學生。我知道你的家庭背景，只是英語在香港是非常重要，很多老師也說你是位勤奮向學。相信我，只要你能將英語根基打好一點的話，將來必定會有好的出路。」

　　「這個，」靜妍心裡倒是有點擔心。「你可否陪我一同見陳姑娘？」

　　「當然沒問題。今天是星期四，如果你可以遲點回家的話，不如現在讓我們一同到社工辦公室找陳姑娘，好嗎？」

　　「嗯。」

　　靜妍點點頭，在她心裡邊，潛意識認為只有問題學生才會獨自會見駐校社工。無論如何，看見李老師合上雙手、點點頭，然後站起來，靜妍將成績表遞回給她，挽起書包離開課室。二人沿著樓梯向下走，來到校務處旁的一間房間前，門是打開的，在裡邊還坐著一位廿來歲的女子。個子不高、身材苗條的她穿著一套米黃色斜格子長裙，臉蛋圓圓，擁有一把長髮。

　　「陳姑娘你好，我是李老師。這位是一年丁班的鄧靜妍同學，剛來港一年多。不知道現在有空嗎？我們想與你談談一些學習英文時遇到的問題。」李老師問。

　　「現在當然有空，你們二人可以先進來坐坐。」陳姑娘站起來，先合上桌上的一份資料檔案，將身旁的一張椅子端給靜妍，跟著從房間的一角取出另一張椅子，遞給李老師。「鄧靜妍同學，請問你的同學或朋友平日怎樣稱呼你？」

　　「他們會喊我靜妍。」

　　「很好，靜妍，那麼你可否告訴我在來港以前你的學習狀況是怎樣的？」

　　「現在的我，重讀再降班，成績依然是這樣，尤其是英文科。某程度上，我對自己沒太多信心。其實，在我未到來香港居住的時候，很多科目的功課和測驗都能得到滿分。只不過來到香港以後，無論是學習和生活環境，就是有很大差異……」

　　這樣地，靜妍與李老師、陳姑娘坐在房間內對話。經陳姑娘的細心誘導下，靜妍提及了很多關於自己來港後的讀書情況、在學校和家庭的生活情形。李姑娘取出一些關於天水圍青少年服務中心的資料，查閱後將幾頁單張遞給她。

　　「其實在區內有些機構活動，讓各類遇上學業問題的同學參加。他們亦有類似英文補習班，能為新來港的學生在短時間內掌握基本的英文、打好基礎。」

　　「要參加補習班嗎？爸爸現在上班工作很辛苦，媽媽為了幫補家計亦出外工作。知道他們工作所掙來的錢不容易，我真不想額外花他們一分錢。」

　　取過單張，靜妍倒是有點擔心。現在雙親白天已經要工作一整天，她害怕參加補習班會為爸爸媽媽帶來額外的家庭開支，那個時候她一定會不停地責備自己。

　　「其實有若干自願機構是免費替人家補習，他們有些是義工，有些是過來人，來港時得到其他人幫忙，所以有閒暇的時候都會返回機構幫助其他有需要的人。」陳姑娘回答。「你現在也許不會明白為何他們願意這樣地付出，當你長大後，你便會體會到箇中原因。」

　　「我聽朋友提及過『夏橋計劃』，好像是能夠增進學生的英語水平。不知道鄧靜妍可以參加這個計劃呢？」李老師憶起一件事情，於是問。

　　「恐怕靜妍暫時未能有資格報名，這個計劃目前只讓中二至中三的同學參加，為期十四個月。我個人認為，靜妍暫時可以先到區內其中一間青少年服務中心查詢更多資料。」陳姑娘先向李老師回應，跟著望著靜妍：「不要害怕或擔心其他人怎樣看你，用心學習，知識永遠都是屬於自己的。」

　　與老師和社工傾談完畢，靜妍慢慢地從學校走出來，心裡有一股新的信念，就是對自己的將來充滿希望。回到家裡已是傍晚五時許，發覺媽媽仍未回家，靜妍於是從書包取出陳姑娘端給自己的好幾頁單張，躺在沙發上細心閱讀。

　　最讓她感到有趣的，倒是一張上邊印有「基督教香港信義會‧天水圍青少年服務中心」的宣傳單張。翌日上學，靜妍將陳姑娘建議的一番說話告訴雁屏。雁屏說自己雖然不會參加中心內的任何活動，不過仍接受靜妍的約會，二人放學後一同跑到天耀村耀華樓去。

　　在中心，靜妍和雁屏看到壁告板貼上很多宣傳單張、活動簡介，甚至是相片、繪畫，她們感到在服務中心的生活其實亦是多采多姿。良久，一位職員看見她們在走廊四處張望，於是主動地走上前詢問。靜妍將是次到來的目的說出來，職員引領二人到接待處，派發了幾張宣傳單張給她們看。

　　這樣地，得到職員耐心地向自己逐一講解關於不同活動的範圍和意義，靜妍參加了一個專為新來港人土而開設的英語補習班。她取過一張報名表格，坐在一張椅子上填寫個人資料。當她站起來的時候，突然有一位男童從身旁衝出來，甚至把靜妍撞倒。

　　「哎唷！」靜妍的手一鬆，書包從肩膀滑到地上。

　　「你沒大礙吧？」看見好朋友一直呆呆地蹲著，雁屏輕怕她的肩膀。

　　「我沒大礙，剛才被他嚇壞了。」靜妍徐徐地站起來，不安地回應。

　　「怎麼會有這樣魯莽的人，毫不顧慮別人。」

　　只見那位男孩頭也不回地繼續朝中心外衝，在正門亦險些兒撞倒兩位正在路過的婦人。靜妍蹲下身，抓著書包帶子，雙眼一直地凝望著正門外。離開服務中心，她們在村內的一條行人路並肩地走著。

　　「阿屏，給你最後一個機會，真的不陪我參加補習班？對英文有幫助的喔！」

　　「曾聽媽媽說過，只有問題青少年才會到這種甚麼、甚麼的服務中心。」

　　「陳姑娘說過一句話，就是不要擔心別人會怎樣看你，得到的知識永遠都是屬於自己，沒人可以搶去。」

　　「她是學校社工，當然會這麼地說。難道她會說只有壞孩子才會到中心去？」

　　得知好朋友不打算陪伴自己，靜妍其實感到有點遺憾。自這天開始，每逢星期二、五她放學後都會獨自前往服務中心，與其他新來港兒童、青少年一同學習入門英語。雖然大家的年紀有分別，不過各人參加補習班的目的是為英語打好基礎。

　　「各位午安，今天我們有一位新朋友參與，現在先請她向大家自我介紹。」

　　第一天到補習班，靜妍跟隨一位短髮、身體略肥、年約十九、二十歲的女導師來到一個課室。她說話後拍拍雙手，而眾同學亦跟隨地拍起掌來。看到很多同學們的年紀都比自己小，靜妍感到有點愕然，幸好她的個子細小，外表看來不像快要十五歲的樣子，應該不難融入他們的圈子。

　　「你們、你們好。」初次站在眾人跟前說話，靜妍倒是感到緊張。「我的名字是鄧靜妍，來香港的日子約有一年多，請多指教。」

　　「嗯，鄧靜妍，你就坐在課室左邊那個座位。」

　　看到課室的左後方有一個座位空置著，靜妍踱步走過去。在座位的右手邊，坐著一位穿著便服、個子消瘦、身材矮小的男孩。察覺有人正漸漸靠近，他低下頭，狀作一臉認真地看著筆記。

　　「你好，今天是我第一天上學。」靜妍向對方打招呼。

　　「……。」沒料到對方探頭望望自己，跟著低下頭繼續注視筆記。

　　這樣地，轉眼間過了兩個月。靜妍逢星期二、五放學後總會獨自離開學校，前往中心。經過導師的悉心指導，經過平日不斷練習，上課時多說話、多發問，在這段日子靜妍漸漸地對英文產生興趣和信心，而且掌握了不少英語基本文法和詞彙。

　　誠然，她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件。在第一天上學的時候坐在身旁的那位男孩，總是愛坐在班房的一個角落。在補習的過程中他亦不太願意開口說話，很多次導師舉行小組討論，好幾次靜妍主動向他說話，他就是一直坐在座位默默不語。雖然這樣，靜妍每每仍是願意坐在他的身旁，主動地逗他說話。

　　※　　※　　※

　　「一年級全學期最佳進步獎，一丁班的鄧靜妍同學……」

　　不經不覺地到了六月份早上，在學校操場上站滿了學生，在講台上一位值日老師對著米高風宣讀出這個句子。聽到自己的名字，站在隊伍最前端的靜妍嚇了一跳，而且顯得一副愕然的樣子，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夠得到獎項。

　　「喂喂，靜妍，老師在等你耶，怎麼仍然像一個呆瓜般站在這兒？」

　　「我，是我嗎？剛才老師真的有叫喊我的名字嗎？」

　　站在右手邊的雁屏朝對方的耳朵輕聲地說，靜妍仍是感到自己在夢境中。看到站在距離不遠的班主任和英文老師分別地向自己點頭，靜妍緊張地向前踏出一步，再朝講台走。這個時候，眾人不約而同地拍起掌聲。

　　得到服務中心的導師細心教導，亦得到英文老師上課時給予自己機會回答問題，靜妍期考的英文科成績取得 61 分，雖然只是僅僅合格對她來說卻是一項突破。當晚回到家裡，靜妍花心機畫了三張答謝咭，打算第二天分別地送給英文老師、駐校社工和服務中心的導師。

　　第二天早會，靜妍特意走到社工辦公室找陳姑娘，從書包取出一張咭有禮地送給她。隨後，她跑到一樓教職員辦公室，將另一張咭送給李老師。放學後，來到青少年服務中心，站在大堂的接待處，她將書包裡餘下的一張咭交給一位職員，托他對答謝咭交予導師。

　　正當靜妍轉身打算離開中心的時候，無意間在一塊掛在牆上的長壁報板上，看到好幾張兩星期前拍攝的課室學習留影，於是站在牆邊看著相片。其中一張是她坐在椅子上，向著鏡頭伸出左手，豎起食指和中指打了個勝利手勢；另一張是她與坐在隔離座位的那個男孩，一同向著鏡頭微笑，兩人的一隻手分別地端到對方的頭頂，打了個牛角手勢。

　　看到這些相片，想起這段時間大家一同努力補課的時光，雖然只有三個月時間，靜妍心裡還是感到挺高興。只是，當她轉身打算離去的時候，不自覺地舒一口氣慨嘆起來，不知道相片中的那位男孩現在怎麼樣呢？

　　期考過後是為期兩個半月的暑假，雖然學生不用到學校上課，中心還是繼續鼓勵新來港人士享用資源、參與興趣班、補習班等。為了繼續打好自己的英語根基，靜妍維持到中心補課。只是，平日總會坐在活動室一角的男孩，已經好幾堂缺席。

　　「鄭小姐，我想問問，為甚麼健康一直沒有出席？」

　　「我也不太清楚，從出席紀錄看到，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到來中心。」

　　這天，靜妍終於按奈不住，下課後找導師詢問。然而，得到的回答令她感到晴天霹靂，一個多月前他已經沒有上課，那個時候不正是自己的期考開始的日子？靜妍心裡在打量，因為自己當時一心想著要全心全意地應付期考，所以暫時不回中心補習。只不過，為甚麼他亦不回中心呢？

　　一星期過去了，學校正放暑假。靜妍由於不用上課，爸爸媽媽如常要上班，自己又沒有兄弟姊妹，很多時候留在家裡總會感到悶得很。要不是鄰家的雁屏好幾次約會自己一直到外邊走走逛逛，日子倒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過。

　　靜妍與雁屏閒談下發現，原來她和自己的家庭狀況差不多，一家人自五年前來到香港居住。因為沒有親戚朋友，爸爸是一個地盤工人，在三年前因為一次工傷意外而影響到工作能力，之後一家人總是要節衣宿食，才能維持生計。

　　「怪不得你經常只穿著這套衣服。」靜妍說。

　　「嗯，看見爸媽如此辛苦，不好意思嚷著買新的。」雁屏低頭看看自己正穿著的淺綠色短袖汗衣，和一條灰黑色的長褲。「我很喜歡這套服飾，蠻耐穿。」

　　「說起來，我的家庭狀況和你的亦是差不多。未搬來天水圍以前，我們一家人在板間房生活。」

　　「板間房，不知道這地方在哪兒的？」雁屏感到好奇。

　　「九龍。」靜妍回答。「你不能想像，那幢大廈有五層高，每層有五、六個房間，十多人住在一起。每個房間的大小要比我的房間還要小。」

　　「是真的嗎？我只聽過市區是有錢人家才能住的地方。」

　　「我不知道。不過，在未搬到天水圍以前，就讀的一間中學裡所認識的同學，有些是住在一層有三、四十人居住的大廈，亦有一些和家人住在樓梯轉角處。」

　　說到這裡，雁屏看到前方不遠有一位男子撕攔了一張廢紙，然後順手丟到地上。她頓時感到氣憤得連忙地走前去，指著那個男子破口大罵。良久，只見他不好意思地彎下身，撿起剛才扔在地上的紙屑。對於雁屏剛才的舉動，站在後方的靜妍感到非常驚訝。只是，當對方返回身旁，靜妍裝作剛才甚麼也沒有發生。

　　在路上走，當經過一個公園，靜妍看到一位男孩坐在一張石椅上，又定睛地看著兩位小女孩盪秋千。向前走了好幾步的雁屏，才發覺靜妍呆呆地停留在後方，於是回頭大叫。

　　「喂！怎麼你突然停下腳步？」

　　「沒甚麼。」靜妍搖搖頭，跟著飛快地向前走。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盪秋千。」雁屏回答。

　　「當然不是，我正在看男孩子。」

　　「啊呀！你想拍拖？」雁屏拍拍對方的肩膀。「女孩子的發情期來了，告訴我你剛才看中了哪個男孩子？」

　　「當然不是！我在看著坐在石椅上的男孩，在那邊……」靜妍握著雙拳，顯得有點粗暴。「在中心他是與我一同上補習課的，是同學。不過，對方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回中心。」

　　「是嗎，這又有甚麼問題？」

　　「不，只是想問問他原因。你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雁屏聳聳肩，一副無知的樣子。「若果想知道的話，為何現在不走上前問他？」

　　「這個主意不錯。只是，他很少和人家說話，在中心總是沉默不語。」

　　「那樣的話我亦幫不上甚麼。」

　　二人繼續向前走，這次，換轉是靜妍走了好幾步，發覺雁屏不在身旁。她回頭張望，只見對方站在原地注視著剛才提及過的那個小男孩，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阿屏，怎麼現在是你站在那兒？在看男孩子嗎？」

　　「我對他好像有一點點印象，是真的。」

　　「哦？難道你認識他？」

　　「不，只是我曾經在很多地方遇見他。公園、路邊、天橋、商場，都曾經遇見他。」

　　「這有甚麼稀奇？想必他亦是住在天水圍的嘛！」

　　※　　※　　※

　　暑期過後，靜妍因為成績符合學校要求獲准直升二年級。對她來說，不用留班或降班，是一個好消息。九月份，學校舉辦一個秋季旅行，二年丁班的班主任安排同學們到屯門咖啡灣燒烤場活動。來到屯門一間食品店，兩位班長和幾位長得健碩的男同學依著班主任的指示挽著食物，眾人一同前往燒烤場。

　　同學們依著自己喜愛而分組，靜妍、雁屏、家樂和珮琪幾位好朋友圍著一個炭爐坐著。班主任還提議一個遊戲，看看哪一組能最先將爐起火。

　　各同學正忙於替燒烤爐準備，說來奇怪，在靜妍那一組，除了珮琪外，餘下的人都是忙著將一塊塊黑炭有條不紊地放在爐子中。最後，家樂將帶來的好幾張報紙捲得長長的，燃點一端後伸到爐子底部，藉此透火。

　　「琪琪，怎麼不和我們一起放炭子？」靜妍終於察覺到佩琪的舉止，問道。

　　「我不懂得。」珮琪搖搖頭。「我從來都沒試過這樣地燒烤。」

　　「哦？步驟其實是很簡單的，讓我來教你。」家樂回答。

　　「不，我害怕這會弄髒自己的手。」珮琪再次搖搖頭。「這麼神聖的任務就拜托你們了。」

　　良久，家樂還疊著好幾頁報紙朝爐子輕撥，靜妍和雁屏看見了，亦紛紛紛仿效。看見火勢漸漸變大，他們都感到雀躍。這刻，一直坐在爐邊的珮琪，亦拍手叫喊起來。站在一張桌前，珮琪拿著生的雞翼，一時間顯得雞手鴨腳。呆呆地站在那兒，探頭瞄到別的桌子，看見一位同學慢慢地將雞翼穿插在燒烤叉子。珮琪將雞翼毫無美感地插在手裡拿著的一支叉子，然後返回石椅上。

　　「哎唷！我的雞翼……」

　　「哈哈哈！」

　　珮琪將叉子輕輕地轉一圈，卻發覺雞翼從叉子尖脫了出來，跌到燒得紅紅的炭子堆裡去。同學們在取笑，她則顯得一臉不忿氣。

　　「不是這樣子的。」坐在身旁的家樂回應。「不如我將這隻雞翼給你。」

　　「這個怎麼好意思呢？」珮琪一邊搖頭，右手卻一邊從家樂的手裡接過對方的燒烤叉子。「不過你這麼有誠意，如果我不答應的話好像不太有禮貌。」

　　「不打緊。」說罷家樂站起來，從珮琪手裡取過叉子，走到桌子旁。

　　「看！人家對你多好，一定是在暗戀你。」坐在珮琪和靜妍中間的一位同學打趣地說。而這一句說話，正好被靜妍聽個正著。

　　「不要亂說，他只不過是知道我的雞翼丟了，所以讓自己的給我而已。」

　　看見珮琪的反應，雁屏感到有點不自然。無論如何，同學們吃過東西，是閒談和玩集體遊戲，旅行活動一直地維持至下午三時半左右才結束。

　　「好了，今天的活動已到了尾聲。各位同學，我們準備收拾東西回家。為了安全，現在先依照我的指示去做。」班主任拍拍手，向著眾人說。「首先，無論那些炭已經燒完與否，請每組派一個代表，將剩下的開水倒在炭上。」

　　「家樂，我們這組派你做代表。」一位男同學說，而眾人拍手附和。

　　「跟著，請你們將剩下的清潔食物包好，第二組長將它們放在我身旁這張桌上。」班主任繼續說，而且伸手指指旁邊的一張石桌。「餘下的同學，請幫忙清潔爐子和附近的東西，我們不要留下任何垃圾在燒烤場。小心爐子仍會是熱的。」

　　各位同學興致勃勃地分工合作，不消十分鐘時間，四周的環境回復早上的時候那樣整潔。兩位班長看到班主任身旁的桌子放有好幾袋食物，於是通知站在不遠處正和一位管理員傾談的班主任。

　　「主任，我們有三、四袋吃剩的食物，應該怎樣處理？」女班長問。

　　「各位同學，有誰想攜帶它們回家嗎？」班主任問。

　　「……。」眾同學你眼望我眼，搖搖頭。

　　「你打算要嗎？」靜妍輕聲地問站在身旁的雁屏。「我們平分。」

　　「不，我才不要將那些食物取回家，這麼低裝。」

　　「扔掉它們可惜嘛。」靜妍回答，跟著舉起手，說：「我想攜它們回家。」

　　結果，全班只有靜妍一人願意將食物攜帶回家，她不太明白其他同學的想法是怎樣的。無論如何，當晚回家後，爸爸媽媽看見女兒帶了好幾袋雞翼、牛扒、墨魚丸等食物回來，感到她是一名孝順女。說起來，他們一家人已經有好多個月沒吃過這些美味的東西。